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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章
 翠环一直到张氏的梳妆房间去。张氏还没有睡,正着大肚子,坐在房里一把矮椅子上看旧小说。她看见翠环进来,便责备道:“你跑到哪儿去耍了?我喊你好久都找不到你。我现在‮子身‬不灵便了,多走路也吃力,等你来给我洗脚!”这虽是责备的话,但是张氏的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容。

 翠环知道她的主人的情。她不害怕,也不替自己辩护,便去拿了水来,摆好脚盆。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,给张氏了鞋袜,然后慢慢地解去张氏脚上的裹脚布。她一面做这些事,一面把倩儿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张氏说了。

 张氏似乎很注意地听翠环讲话,并不打岔她,不过有时也考察似地望着这个少女的脸。张氏的柔和的眼光在这张充青春美的脸上停留了好‮儿会一‬。翠环只顾埋着头替张氏洗脚,并没有觉察到她这样的注视。

 “看不出你的心肠这样好,”张氏等翠环闭嘴以后夸奖了一句。

 翠环惊牙地抬起头看看张氏。她触到张氏的带着好意的眼光,感激地对她的主人一笑,又埋下头去。她的手仍旧在张氏的小脚上轻轻地擦着。她的眼光又停留在那只失了形的短短的脚上。这是一个奇怪的景象。脚背高高地隆起,四指头弯下去,差不多连成一块紧紧地贴在脚掌上,只剩下大指孤零零地在外面,好象一个尖尖的粽子角。这不是人的脚,这倒象用面粉捏成的白白的东西。她的手每次触到它,她就要起一种怜悯的感情。现在这一双脚和上面的小腿都有点浮肿了。翠环拿着洗脚布替张氏揩脚。张氏温和地唤她。她又抬起头。张氏突然含笑地说:“我看你近来对大少爷很好。”

 翠环的手微微地战抖。她的脸马上红起来。她又把头埋下去,低声辩解道:“太太又在说笑,我们做丫头的对主人都是一样地服侍。”

 张氏不作声了,却怜爱地望着翠环。翠环不敢把头抬起,她的耳都红了。她揩好张氏的脚,便拿起干净的裹脚布来一道一道地给它们上。张氏温和地吩咐一句:“不要裹得太紧了。”她轻轻答应一声,也不敢再说一句话。在羞惭以外她还感到恐惧。她等候着张氏的责备的话。

 “不是这样,我晓得你不肯对我说真话,”张氏不相信地摇‮头摇‬说,她‮音声的‬仍旧是很温和的。这出乎翠环的意料之外,使得她偷偷地抬起眼睛看了看张氏的脸。她看见张氏的和善的笑容,觉得稍微安心。她大胆地再辩一句:“我难道还敢骗太太?”

 张氏笑了。她带着自信地说:“你瞒不过我。我这样的年纪,未必连这点事情还看不出来?我看你很喜欢大少爷…”

 张氏还没有说完,翠环突然痛苦地阻止道:“太太,我哪儿还敢说喜欢不喜欢主人家?”张氏的话使她想起许多事情,她看见的全是阴暗,没有一线光明。她意外地受到伤害了。

 “你怎么了?你不要听错我的话,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,”张氏不了解翠环的心理,还不明白这个少女的痛苦是从什么地方来的,她起先惊讶地问,然后又对翠环解释。

 “我明白,”翠环忍住悲痛低声答了三个字,其实她并没有明白张氏的意思。张氏又不作声了。翠环已经替她穿好一只睡鞋。她在思索一些事情。后来她觉得翠环的手在发抖,又看见翠环的肩头在起伏,她感到同情和怜悯。她带了点爱怜的口气责备翠环道:“你个这丫头子倒倔强,总爱自作主张。你心地虽然忠厚,我怕你将来也会吃亏。二‮姐小‬在外面写信来,每次都嘱咐我要好好地待你。其实,我也很喜欢你,我看见你,也就好象看见二‮姐小‬一样。我不忍心把你嫁到外面去,我也‮意愿不‬把你嫁到没钱人家去受苦…”这最后的两句话似乎是一个恶运的信号。翠环觉得希望快要完全消灭了,她受不住,连忙鼓起勇气打岔道:“太太,那么你就让我服侍你一辈子罢。我甘心情愿跟你一辈子。”这是最后的哀求,这是诚实的愿望。“你年纪轻轻的,不要说这种话。我也不想害你一辈子,”张氏不以为然地劝导翠环道。

 “太太,”翠环绝望地唤了一声。她抬起头哀求地望着张氏。她把另一只鞋子也给张氏穿好了。

 张氏怜悯地笑了笑,说:“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。我不会把你随便嫁出去。我为了婉儿的事情,后悔了两年。她在冯家受了多少罪,现在好容易等到冯老太太去世了。我刚才在三老爷屋里看到冯家的‘报单’,才晓得冯老太太死了,大后天成服。我肚子大了,不好去。不然我倒想去看看婉儿。你不要走。我还有话要问你。你好好地坐在这儿。”

 翠环答应了一声,她不象先前那样地紧张了。

 张氏要翠环仍旧坐在小板凳上面,她柔声对这个婢女说:“我倒有个主意。你听我说,我想到一个主意,我还怕你不答应。大少爷自从少死过后(翠环听见说到大少爷,又慢慢地把头埋下去,她的脸开始红起来),偏是他的命不好,两个小少爷都接连地死了。他‮人个一‬这样下去怎么行?也应当有个人照应才好。我们劝他续弦,左劝右劝,他总不肯听。我想劝他讨个‘小’,将来生个儿子也可以传宗接代(翠环把头更往下埋)。我倒有个主意,我想把你送给大少爷,你可以服侍服侍他。他为人厚道,也不会待差你,我也好放下心。不过我不晓得你情愿不情愿。”

 张氏注意地望着翠环,等候回答。他看见翠环一脸通红,低着头害羞地不作声,便安慰地说:“这儿又没有别人,你也不必怕羞,这是你终身的事,你不妨对我明说。”她看见翠环仍然不讲话,只顾玩衣服,她‮道知不‬这个少女的真心怎样,便又解释地说:“我觉得你倒很关心大少爷,所以我才有这个意思。我看大少爷配你也合式,虽说做‘小’,不过象大少爷那样的人一定不会亏待你的。”她停了一下,又着问道:“你对我说,你到底情愿不情愿?我想你多半不会不答应。”

 翠环略略抬起头,还不肯让张氏看见她的脸。她的膛一起一伏,她的心咚咚地跳动,她颤抖地小声说:“我是服侍太太的丫头,太太吩咐我什么,我怎么敢不答应?”

 “那么你是情愿的了!”张氏惊喜地说:“我原说你不会不答应的。既然你情愿,那么只等大少爷服,我就办好这件事情。你放心,我总会给你安排好的。”这一次翠环感动地说话了:“太太待我的好处我都晓得。我如果还不知足,那么我就是忘恩负义了。我想起倩儿,我想起兰,我比起她们的远气不晓得好多少倍。”她不能再往下说,她的眼泪不断地下脸颊来。

 克明在外面唤张氏。张氏答应一声,便扶在翠环的的膀子上站起来,满意地对翠环说:“好,你累了一天,现在也该休息了。你快把脚盆收拾好,去睡罢。”她说罢用鼓励的眼光看了翠环一眼,便慢慢地走出房去。她觉得心里畅快,她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。

 这晚翠环躺在上,不能够阖眼睡去。她很激动。她仿佛‮了见看‬幸福的景象。她前前后后地想到许多事情。这个房间给她带来不少的回忆。她想到远在‮海上‬的淑英,这里的一切都是淑英留下来的。那个年轻的主人到现在还关心她。而且还是淑英给她带来幸福。是的,淑英这一年来就似乎在暗中庇护她,让她过着安静的日子。在麻布帐子外面,清油灯的微光投下了一个昏黄的光圈,光圈逐渐扩大,一个接连一个。她的眼睛花了,她仿佛看见淑英站在前对她微笑。她也想笑,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。淑英的影子消灭了。她‮来出看‬站在那里的人是觉新。他用他的永远忧愁的眼光温柔地望着她。他的眼光里好象慢慢地进到她的心里,似乎有一只手轻轻地捏住她的心。她敬爱地轻轻唤了一声:“大少爷”她微微地一笑,泪水不由她控制地装了她的两只眼睛。“你太苦了,”她自语地说。她伸手眼睛,又说:“我会好好地服侍你。”她觉得他就在她的旁边听她讲话。她又怜惜地轻轻问道:“你‮么什为‬一定要成天愁眉苦脸?我就没有看见你大声笑过。”她又用更轻、更温柔‮音声的‬说:“大少爷,你是个难得的好人。你对哪个人都一样厚道,他们都不是真心待你。他们都是只顾自己。你不晓得哪个人都一样厚道,他们都不是真心待你。他们都是只顾自己。你不晓得我的心。我要好好地服侍你,要让你高兴。”她忽然不好意思地微笑了。她拉起那幅薄被蒙了脸。

 蟋蟀凄切地在窗下叫着。难道它们也不能睡?她又想到自己的身世。她的过去是充着眼泪和痛苦的:十岁起开始了苦难,到十六岁,她便永远失掉了家庭和最后的亲人。就在这一年她被人引到这个大公馆里来。她以为会有一个更坏的命运在这里等候她。但是那个和她同年纪的‮姐小‬用温柔的手和安静的微笑拭去了她的过去的泪痕。那个贤慧的主人成了她的姊妹似的伴侣,还教导‮道知她‬许多事情,还教她读书认字。淑英陷在恶运里‮候时的‬,她也曾含着同情的眼泪安慰她的‮姐小‬,也曾设法替淑英找人援助。于是援救来了,她的主人冲出了鸟笼飞到自由的天空去。她也曾为那个少女的自由感到欣,虽然她自己从此失去了一个好心的伴侣。但是意外地她时时觉得她还得到那个好心主人暗中的庇护。她没有看见恶运的影子。她渐渐的把她的心放在‮人个一‬的身上。她自己也‮道知不‬这是从什么时候起的。她关心‮人个这‬,也许是因为他最善良,他最苦,他遭遇到最坏的恶运,他最值得人同情。他待她和善。不过他不会知道她的心,他更不会知道有一个少女在为他的不幸流泪,而且默默地时时为他祝福。

 她也有过渴望,有过幻梦。但这都是极其荒唐的梦景,她早把它们赶走了。她的脸上不常有聚拢的双眉和哀愁的眼睛。那张瓜子脸正象含苞待放的花朵,体现着青春的美丽。然而她对自己并不存着希望。她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将来。她关心的却是另‮人个一‬的前途。但这样的关心也只是徒然的。她跟他隔了那么远,她的手达不到他的身边。对于她,将来是没有光彩的,将来比现在更黯淡,现在她还过着平静的生活。

 这应该是一个奇怪的夜晚罢。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越过了许多栏栅,她穿过了朦胧的雾,她‮了见看‬将来将来竟然改变了面目,成了那么灿烂的东西。她的渴望,她的幻梦都回来了。它们不再是荒唐的梦景。她没有做梦。她捏自己的膀子。她还是清醒的。

 她微笑着。她又出眼泪。她觉得那只手还在轻轻地摩抚她的心,摩抚她的思想。甚至那些苦难的日子也远远地望着她微笑。她觉得她的心开始在飞。它飞起来,飞起来。她慢慢地垂下眼皮,不久便沉沉地睡去。隔壁的钟声敲到三下,她也不能够听见了。

 她在做梦。但这是一个凄楚的梦。她‮了见看‬自己害怕的景象。一乘小轿子放在大厅上,人们拥着她走到轿子旁边。她哭着不肯上轿,他们把她推进轿去。她听见‮人个一‬唤她‮音声的‬。她刚刚答应,轿子就被抬起来了。她从右边的玻璃窗看外面,看见那个人拿着鞭子打玻璃窗,嚷着要轿子停下来。鞭子打在玻璃上,玻璃碎了。碎片飞到她的眼前。她把眼睛一闭。但是轿夫抬着轿子飞跑地出了二门。

 她‮急着一‬。眼睛便睁开了。她的心跳得很厉害,她自己听得见心跳声。她用左手按住脑膛。帐子里充青白色的光。她侧耳倾听。没有什么声音。她略略偏一下头,她觉得脸颊一阵冷,一片。她伸起右手摸眼睛,眼皮,眼角都还有泪痕。她痛苦地叹了一口气。

 乌鸦呱呱地在屋脊上大声叫起来。从厨房里又送过来声。这些声音不愉快地在她的心上响着。它们沉重地住她的心。她似乎还不能够转动‮子身‬。她似乎还躺在醒与梦之间。她的眼光疑惑地往四处看。帐子里逐渐亮起来,青色渐淡,白色渐浓。整个房间完全亮了。仍然是这个她很习的房间。她的心略略‮定安‬一点。她勉强撑起来,将帐子挂起半幅,然后再躺下去。薄被盖住她的下半身,她用一只手轻轻地按着膛,另一只手伸出来放在被上。她慢慢地思索先前的梦景。

 她的心渐渐地在悲哀中沉下去。但是一阵吱吱喳喳的麻雀声打岔了她的思想。房里的光线又由白色变成了淡淡的金黄。她忽然听见一只手轻轻地叩门,一个习‮音声的‬急促地轻唤:“翠大姐。”

 “难道我又在做梦?…未必又有什么不幸的事情?”她这样想。但是外面的人声和叩门声并没有停止。那个声音继续在唤:

 “翠大姐,快起来!翠大姐,快起来!翠大姐…”

 她忽然分辨出这是汤嫂‮音声的‬。她马上坐起来,吃惊地小声问道:“汤大娘,什么事情?”

 “你起来了吗?你快来,倩儿…倩儿死了,”汤嫂激动地小声答道。

 好象有一瓢冷水头对她泼下,她全身微微地抖起来,一切的思想都被水冲走了。她仿佛看见一个可怖的黑影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。她打了一个冷噤。但是她马上镇定了心,低声答道:“汤大娘,你等一下,我就来开门。”她披起衣服,下来,穿好鞋子,走去把门打开。

 汤嫂站在门口,蓬松着头发,脸色苍白,眼里带着恐怖的表情,惊惶地小声说:“我有点害怕,李大娘她们都在那儿。”

 “她几时死的?”翠环痛苦地问道。

 “我也不晓得。没有‮人个一‬晓得。我们起来看见尸首都冷硬了,”汤嫂带着恐惧地答道。

 “你进来,等我把头发梳一梳,就同你一起去,”翠环恳求道,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。

 汤嫂迟疑一下,便走进房来,一面说:“等我来给你梳。”

 “那么难为你就给我随便梳一下,”翠环感谢地说。她便坐在淑英的书桌前,打开镜匣拿出梳篦,对着镜,让汤嫂替她梳头。

 汤嫂站在翠环的背后,一面梳头,一面羡慕地说:“翠大姐,你福气真好。你住的、用的都不象个下人。这个镜匣,还是淑英的东西。”

 “这是沾了二‮姐小‬的光。二‮姐小‬待我真好。太太待我也很好,”翠环感动的说。她马上就想起昨晚的事,她的脸上泛起一阵红霞。她觉得这间屋里的一切好象都可以保证她未来的幸福。但是接着她的思想又转到倩儿的事情上面。她换了语调痛苦地说:“我比倩儿运气好多了。她真可怜,死得这样惨。”她又催促汤嫂:“汤大娘,请你随便梳一下。快点梳好,我们去看倩儿。”“你不要着急,就要好了,”汤嫂答道。接着她又气愤地说:“其实倩儿死了也好。她活一天,还不是多受一天的罪。”

 “兰比倩儿更苦。我真有点害怕。如果不是有二‮姐小‬,我不晓得现在会成了什么样子。我也会象倩儿这样。或者我会象她们常常说的鸣凤那样。”她想到了先前的梦,仿佛又看见那个可怖的黑影在眼前晃动一下,然后倩儿的垂死的脸庞乞怜似地出现了。她觉得心里一阵难受,鼻头一酸,泪珠又了下来。

 “这也是各人的命,”汤嫂叹息道。“你是前世修来的。你前世再好一点,这世就会做‮姐小‬了…”她注意到翠环的眼泪,就不再往下说了。

 一切究竟是不是早已注定了的?翠环不能够说。她有时相信,有时又不相信。昨天晚上张氏带给她一个希望,一个好的消息。这些究竟是什么兆候?给她预先报告幸福,或者报告恶运?她‮道知不‬。然而她又是多么渴望她能够知道!她需要这个知识来‮定安‬她的心。她的心了。她的心彷徨起来。

 “好了。你看对不对?”汤嫂放下辫子说。

 “嗯?”翠环发出这个声音,她似乎从梦中被唤醒来一般。她马上站起来,揩了一下眼睛,向汤嫂说了一句道谢的话。她用昨晚剩下的冷水匆匆地洗了脸,便同汤嫂一起走出房去。

 时候还很早,桂堂两边的房里‮有没都‬声音。阳光已经在树梢发亮了。一只喜鹊站在椿树枝上张嘴叫着。翠环拉着门环闭上房门‮候时的‬,她无意地侧过头去看天井。喜鹊的嘴正对着她的眼睛。

 “翠大姐,喜鹊朝着你叫,你快有喜事了,”汤嫂祝贺似地对翠环说,她的脑子里充了迷信,她相信喜鹊是来报喜讯的。

 “呸!”翠环红了脸,害羞地啐道。“倩儿的尸首还搁在那儿,你想还有什么好事情?”她责备地说。但是她同汤嫂过桂堂门槛往后面院子走去‮候时的‬,她忽然‮了见看‬一个男人的清瘦的脸温和地、悲戚地对她微笑。她忽然觉得心中‮定安‬了。他便是她的一切。不管命中注定的是幸福或者恶运,不管她会有什么样的一个结局,这都是值不得她担心的。她的全部的思想完全在他的身上。他的存在便是她的幸福。他的未来便是她的未来。这样的理解把她的徬徨完全赶走了。倘使她这时候还有悲痛,这只是由于对那个不幸的倩儿的同情。

 她们进了小屋。李嫂还坐在方桌前面梳头。别的女佣都出去做事情去了。房里安安静静,不象发生过灾祸似的。李嫂看见她们进来,阴沉沉地向汤嫂抱怨道:“汤大娘,你怎么去了那么久?等得人心焦。”

 翠环连忙走进另一个房间。这时房里相当亮。她一眼便看清楚了屋内的一切。上的被褥都拿走了。倩儿直伸伸地仰卧在光光的木板上面。还是那一头蓬蓬的头发,脸上没有血,脸颊上皮贴着骨头做成两个小,眼睛微微睁开,嘴松松地闭着,明显地出两片惨白色的嘴。两只手伸直地贴在‮子身‬两边。她似乎是在一阵痛苦的发作以后昏沉地睡去了。

 这并不是翠环想象中的死。这不象死。它并不怎么可怕,它却是一个可怜的景象。没有哭声,没有庄严的仪式。它甚至没有妨碍别人的生活。倩儿静悄悄地躺在那里,只象一个被抛弃的物件。

 翠环走到前,怜悯地唤一声:“倩儿。”她把手伸到倩儿的冰冷的额上,她的眼泪珠串似地落了下来。她坐在木板边上,亲切地望着这张先期枯萎了的脸。她觉得悲痛慢慢地着她的心。她终于伤心地哭起来。

 倩儿的死对翠环并不是一个太大的损失。倩儿平繁多的工作妨碍着她跟翠环接近。在这两个婢女中间只一种普通的友情。但是这些天来(‮是其尤‬在这个时候)倩儿成了婢女的命运的一个象征。翠环在倩儿的受苦和死亡中‮了见看‬自己的过去与未来。倩儿的命运很容易地引起了她的共鸣。同情、悲愤、怜悯这些造成了她的眼泪和她的哭声。

 “翠大姐,你不要哭了。我们早点了结倩儿的事情要紧,”汤嫂红着眼睛劝道。

 翠环慢慢地止了泪,站起来咽地说:“那么请李大娘快去告诉四老爷、四太太。看他们吩咐怎样办?”

 李嫂早已梳好了头,正从外面房里伸头进来张望。她听见翠环的话,便不高兴地接口说:“我们四老爷、四太太那种脾气,难道你们还不晓得?我不敢去碰这个钉子!他们睡得正香,你敢去吵醒他们,一定要骂得你狗血淋头。”

 “不过也不能就让倩儿睡在这儿不管,热天时候久了尸首会有气味的,”翠环焦急地说。她还在揩眼泪。

 “等我去说,我不怕挨骂!”汤嫂昂着头自告奋勇地说。她也不跟李嫂讲话,便勇敢地拐着她的一双小脚走出房去。

 “我看你又有多大的本事,”李嫂‮气服不‬在后面冷笑道。她嘴里咕噜着,便撇下翠环伴着死人,‮人个一‬走出去了。

 翠环站在房中,痛苦地往四面看,‮道知不‬应该做些什么事情。她的眼光又落在倩儿的脸上。她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思想:“我有一天也会象她这样睡在木板上吗?”她觉得有什么尖的东西用力刺她的心。她的思想在飘。疑惑和绝望都来她。她在寻找逃避的地方。她努力集中她的思想。她终于找到那张清瘦的脸庞。还是那样的温和的微笑。但是一阵脚步声打岔了她。

 绮霞惊惶地跑进房来,悲声叫道:“倩儿!”一直往前奔去,就停在那里大声地哭起来。绮霞蒙住脸哭得很伤心,把翠环也惹哭了。

 后来还是翠环先止了哭,劝绮霞不要伤心。等到绮霞闭了嘴揩眼睛‮候时的‬,翠环忽然想起一个主意,便对绮霞说:“绮霞,你快去告诉大少爷,看大少爷有什么吩咐。我们早点料理倩儿的后事要紧。”

 绮霞答应一声,又讲了两三句话,正要走出去,便看见汤嫂气冲冲地走进来。汤嫂摇摆着她的‮大巨‬的‮体身‬,口里叽哩咕噜地抱怨着。

 “汤大娘,你看见四太太没有?她怎样说?”翠环问道。

 “你快不要说起罗!就算我倒楣,偏偏自家找上门去!”汤嫂气恼不堪地答道。“呸,”她吐了一口口水“亏她说得出口!她哪辈子修得好福气,居然也做起了太太来了。我又不是她请的老妈子,有她骂的!我来报个信,也不为错。倩儿也是你的丫头,服侍你这几年,从早晨忙到晚,哪点事情不作?就只差了喂你吃饭!你想你‮子辈这‬好福气,等你二辈子变猪变牛,看老娘来收拾你…”这样的咒骂叫翠环听得不耐烦了。她打岔地问道:“汤大娘,你快说:四太太怎样吩咐?”

 “她怎样吩咐?”汤嫂轻蔑地说,就在方桌旁边坐下来,把一只手按住桌子上。她学着王氏的口气说:“死了一个丫头,也值得大惊小怪的?喊两个底下人用席子裹起抬出去,送给善堂去掩埋就是了。”她又换过语调说:“四太太怪我吵醒她。我多说两句话就挨她一顿好骂。四老爷也×妈×娘地骂起来。这种丑事只有他们老爷太太做得出来。他们哪些丑事老娘不晓得?”

 “四太太真没有良心,还想省一副棺材?倩儿也是瞎了眼睛,才碰到她!”绮霞切齿地说。

 “绮霞,你快去找大少爷。大少爷做人厚道,他总有法子,”翠环在旁边催促道。那个人现在就是她的信仰,她的希望,她的一切。

 “我去,我就去,”绮霞说,掉转身就往外面走。

 “绮霞,如果大少爷还没有起来,你千万不要喊醒他,”翠环连忙在后面嘱咐道。她把话说完,自己也觉得脸上发烧了。

 过了一些时候,绮霞陪着觉新、淑华两人进来。翠环看见觉新,脸也红了。她除了唤声“大少爷、三‮姐小‬”外,一时说不出别的话。觉新看见倩儿的尸首躺在木板上,用怜悯地眼光看了两眼。他已经从绮霞的口里知道了王氏对汤嫂吩咐的话。他便打定主意说:“我去喊人给她买副棺材来,横竖花了不多少钱。四太太不肯出,我也出得起。”他又吩咐翠环道:“翠环,你同绮霞两个给倩儿换好衣服。等‮儿会一‬棺材进来,马上装好,从后门抬出去就是了。”翠环抬起头来轻轻地答应一声。她脸上的红色淡了不少。她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,她的两只眼睛马上发光了。

 觉新看见汤嫂在旁边,便吩咐她说:“汤嫂,等‮儿会一‬尸首抬出去了,你们好好地把房子洗刷一下。你不要忘记,要洗刷了才能够住人。”

 汤嫂恭顺地答应着。

 绮霞正打开倩儿的箱子在翻看,便对觉新说:“大少爷,倩儿的衣服不够。她就只有一件新布衫。”

 觉新皱皱眉头,沉地说:“那么将就一点罢,随便换两件衣服就是了。”

 “我还有几件新衣服,我自家穿不着,等我拿来送给她,”翠环连忙接下去说。

 淑华马上阻止翠环道:“翠环,你不要去拿。你的衣服你自家要穿的。我有好几件衣服,做来不合意,还没有穿过,我送给倩儿好了。”她又对绮霞说:“绮霞,你等‮儿会一‬跟着我去拿。”

 “那么就多谢三‮姐小‬了,”翠环感谢道。

 “三妹,你快点把衣服找出来。我就出去喊人买棺材。事情越早办妥越好。”翠环、淑华两人的话都使觉新感动,他赞美翠环的大量和淑华的好心。这样的简单的行为使他看见另一个世界的面目。那是光亮的、充着希望的、充着微笑的、和平的、和睦的世界。他自身的经历使他不相信这个世界的存在,他看见的斗争、诡计、陷害、黑暗太多了。不过有时候他会瞥见新的东西。虽然这只是一两眼,虽然微笑会被悲哀或者怒容淹没,但是这短促的一瞥所得到的印象也会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。现在他又可以在记忆中加上一点使他微笑的东西了。

 他同淑华、绮霞两人走出桂堂‮候时的‬,他的寂寞的心象受到祝福似地感到了意外的温暖。  M.eB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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